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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古典武俠]奇魄香魂(全文)-30
匿名用户
2024-02-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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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八回残影勾素面虚竹到了少林寺前,见黑压压的都是人头,只怕尚不足千余之数,但闻千余人颂声盈耳,少室山上一片歌功颂德。「星宿老仙今日亲自督战,自然百战百胜!」「你们几个幺魔小丑,快快抛下兵刃,哀求星宿老仙饶命!」……虚竹大为吃惊,丁春秋这老怪怎么也来了!到了近前,却见丁春秋正与慕容复恶斗,丁春秋白须飘飘,面带微笑,出掌飘忽,似乎十分轻松;而慕容复每每一触即退,招数层出不穷。丁春秋后面的草亭里,半坐着石语嫣和段誉,二人相拥在一起,好似十分亲密,脸上却是焦急万分之色,一望而知被人点了穴。虚竹瞧了一会儿,微微诧异:「丁春秋和慕容复怎么都未出全力,反而故意露出许多破绽。」再瞧下去,渐渐发现不是二人未出全力,而是他们的招式在自己眼里再无高深可言,不禁沾沾自喜,竟有些跃跃欲试,同时也犹豫:「亭子里一个是结义二哥,一个是小师妹,自己理应相助。但星宿派的人如此之多,若他们一哄而上,那该如何是好。」正在这时,少林寺大门吱呀呀敞开,数百名和尚鱼贯涌出,最后出来几个身穿袈裟的老和尚,虚竹认得,当前之人正是少林寺方丈玄慈,站在他右首的是达摩堂执事玄寂。玄寂气运丹田,大声叫道:「结罗汉大阵!」数百名僧众应道:「结罗汉大阵!」红衣闪动,灰影翻滚,僧众东一簇、西一队,漫山遍野散了开来,顷刻间便将星宿派门人围在核心。丁春秋见状,笑道:「我老人家的腐尸功好多年不用了,今日可不想弄得佛门圣地尸臭冲天。」说完,边斗边往亭子里退了几步,显有将段誉和石语嫣当作人质之意。这时一个人影倏忽钻进亭子,丁春秋和慕容复都停手一愣,那人影倏忽又飘出亭子,怀里抱着石语嫣。全场立时肃静,这人移动之快,当真匪夷所思,虽在光天化日之下,但也不似人力所能为之。虚竹大吃一惊,以为石清来了,这世上他只见过石清有这样快的身法,定睛一瞧,那人身穿百结锦衣,面蒙人皮面具,却是在山脚见过的那个假面人,当即想到:「原来这个丐帮帮主是师父所扮,但他为何要学做女人?」慕容复见蒙面人将石语嫣紧紧搂在怀里,怒道:「你要如何?」不料蒙面人哼哼笑道:「你喜欢她,那就还给你。」说罢,将石语嫣向慕容复抛去。慕容复接过,瞧石语嫣无恙,放下给她解了穴,向蒙面人拱手道:「谢丐帮相助,敢问帮主大名?」蒙面人还礼道:「不必客气,在下是梦中人。」但见他说着话,抬起手稍稍掩了掩口,显得十分阴柔怪异。丁春秋从亭子里走出两步,哈哈笑道:「原来是丐帮帮主,也罢!我来领教领教天下闻名的降龙十八掌。」丁春秋虽然笑着,但眼睁睁见人质被救走,心里震惊愤怒之极,正要出手,突听哧得一声,一道刚猛炽烈的力道迎面而来。这力道突然而来,来势迅疾无比,丁春秋无法抵挡,只好转身躲避,砰得一声,泥塑的亭柱多了一个洞穿的小孔。一人从人群中潇洒走出,呵呵笑道:「不忙,不忙,我大理段正淳先来领教领教丁老先生的腐尸功。」众人熙攘起来,纷纷议论:「一阳指,这就是段家的一阳指,果真让人大开眼界。」丁春秋毫不变色,捋着白须笑道:「好好,是一个一个的来,还是你们一起上,难道少林寺要以多取胜么?」此时,丁春秋面前无一人是少林之人,他却故意将少林寺带上。少林寺明知他用激将之法,也不得不出头说话。玄慈走上一步,说道:「明日六月十五,即是石盟主相约之日,我少林寺尽力招呼,今日天色已晚,请诸位施主各自安之。我寺怠慢之处,敬请原谅。阿弥陀佛!」这句话说得上千人皆听得清清楚楚,尤其最后一声佛号,声若洪钟,余音袅袅,众人耳鼓皆是一震,不由心生肃然之感。丁春秋听出玄慈内力之高,远出于他意料。他带领上千人前来,想在天下群豪面前耍耍威风,现下看来不容易讨便宜,便就势下驴,哈哈笑道:「明日再来讨教,各位请!」说完从怀中掏出羽扇,慢慢摇着,带领众弟子当先离去。其他众豪纷纷各自找地方休息。段正淳微笑着进亭给段誉解了穴。这时慕容复带着石语嫣已经远去,段誉立时六神无主。虚竹惧怕石清,见那位梦中人带着丐帮弟子散入在树林中,便不敢进入林中瞎闯。少林寺周围的地形路径,他仍旧记得,便带着二奴磨叽到天黑,偷偷从隐秘处蹑入寺内,来到少林寺菜园,见到了看守菜园的缘根。虚竹摘下斗笠,笑嘻嘻道:「师侄,见了师叔怎不下拜?」缘根惊呆片刻,叫道:「阿弥陀佛,你不是被女魔头杀死了么?」虚竹问道:「是不是我那个师父慧静告诉你的?」缘根惊讶点点头。虚竹笑道:「好师侄,有没有吃的?我没有被女魔头杀死,现下反要被饿死了。」缘根愣了一会儿,拿出几个馒头和咸菜团。虚竹叫二奴过来一起吃,二奴便摘下了斗笠。缘根盯着二奴,大惊道:「怎么……你们是女的么?」虚竹笑道:「她们当然是女子,不过师侄莫怕,她们生的怪异了些,但确确实实是人,不是狐狸精。」缘根瞠目叫道:「狐狸精倒好些,但女人……不可!此事万万不可!」说着慌张向屋外跑去。虚竹伸指将他点到,笑道:「好师侄,只得委屈你了。我们明日一早就走。」虚竹和二奴吃过。虚竹将缘根放到屋角,用绳子绑了,从怀里拿出几锭银子塞进缘根怀里,向他道:「好师侄,你当初带我到少林寺,这是我的谢礼,你当作私房钱慢慢花,没事去逛逛窑子。」说完,躺到自己曾经的木床上,伸个懒腰,所谓木床,不过是砖石垫起来的几块木板,虚竹想到自己在这几张木板上不知自慰过多少回,嘿嘿一笑,眼睛望向二奴,正想叫她们过来。屋外突然传来一声:「缘根,你在么?」虚竹一惊,这声音倒生熟悉,该是慧静,便学缘根的口音,打个哈欠,装作睡意朦胧道:「我在,师叔祖有什么吩咐?」「这么贪睡!明日客多,需要的青菜准备好没有?」虚竹回道:「好了,好了,都备好了,师叔祖放心。」说着躲去门口,准备等慧静一进来,便将他制住,不料慧静的脚步声停在门口。「方丈特意叫我来叮嘱一声。明日不比平常,须更仔细一些。」虚竹嗯嗯应着,听慧静转身离去,眼珠转了转,向二奴轻声道:「你们这里等我,我去去就回。」说完,急忙悄悄开门出去,追出去几步,便见到了慧静的背影,学着被慧静杀死的虚林口音,唤道:「师父……师父……」故意叫的声音发颤,断断续续,隐隐约约。慧静吃惊一回头,他已经到了另一旁,以他现下的轻功,慧静哪里能看得见他的踪影。「谁?谁在那里?」「师父……我是你的弟子……死的好冤枉……在万劫山庄……师父何故将徒儿杀死?师父你不记得了么?」慧静脸色大变,听出了确实像是虚林的声音。「什……什么人?敢到少林寺装神弄鬼!」虚竹听出慧静大有惧意,再学着喜凤的口音:「师父,我死得好惨啊!你走后我便自尽了,可我并不甘心。大师慈悲,放过我!求求你,放过我吧!」这后一句是当初慧静强暴喜凤时,喜凤哭泣中说的话,虚竹一直对此记忆尤深,因此学起来便如当时再现,连他自己听了都有些害怕。慧静一下子真正慌了神,想起了小山沟里的那个妓院,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开苞的女子,当时没有旁人在场,这些话除了那个女子,便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,而那个哭哭啼啼的柔弱女子怎会到少林寺来,难道自己真的遇上了鬼?这事关系到他的私密,再不敢乱叫,抱头鼠窜,慌不择路,一跑起来更加胆战心惊,越跑越觉可怕,那声音总在耳边,有时近在身前,有时远在身后,阴森无比。虚竹用声音追逐慧静,不知不觉随他到了寺后的塔林,看到一个个突兀参差的塔影,他自己也不禁害怕起来,停住脚步,准备就此罢手。而慧静这时已经被吓得毛了,连滚带爬,惊叫着:「不要追我,不要追我。」突然看见眼前一个无比恐怖的景象。虚竹见慧静突然停口站住,疑惑地上前几步,也是大吃一惊,慌张躲到一个塔后,探头瞧去,见月光照着一潭池水,一个女子坐在水池边,只能看得见她的背影,但能看出她的头发很长,手腕和手指很白,从头到脚一身红衣,正慢慢梳着头发,在一片寂黑之中,说不出的诡异。慧静吓得挪不动脚步,哭音叫道:「是你,果真是你,不要再缠着我,我怎知你会死。」那红衣女子丝毫未为之动,慢慢梳着头发。慧静求了几句,渐渐有些定下神,壮胆问了一句:「你到底是人是鬼?」那女子仍旧一声不响。慧静慢慢走去,他实在想要搞清楚,今晚遇到的是人还是鬼,一步一步到了女子身后,哆哆嗦嗦向女子伸出手臂。那女子突然停住木梳,慢慢转过头来。虚竹在远处瞧着,见慧静似浑身一震,便弯着腰伸着手臂,一动不动,过了一会儿,僵硬着仰面栽倒;而虚竹也登时停了心跳,慧静一倒下去,他便见到了那红衣女子的脸,在明晃晃的月光下,那女子没有眉眼,没有口鼻,满张脸俱是平铺的惨白。虚竹一下子软在地上,慌张爬去塔后,心里叫道:「我的妈呀!鬼!真的遇到了鬼!这鬼不会是我叫来的吧,莫非真是喜凤的鬼魂?」一面听着自己的砰砰心跳,一面用心听身后动静,只怕那鬼突然出现眼前。过了好一会儿,战战兢兢探头再瞧,那女鬼已消失不见。不觉揉了揉眼,几疑自己方才眼花,悄悄向池塘蹑了几步,一瞧倒在地上的慧静,心头又是突突乱跳,见慧静大张着双眼,大张着口,眼耳鼻都流出了血,竟被那女鬼吓死了。虚竹不敢再多瞧慧静一眼,惊惊惶惶往回逃,就要出了塔林,突听前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,大吃一惊,又慌张小步急退,见月夜下出现二人,向他这里匆匆而来,只得缩身躲到塔影下,心里却有些惊喜,想这二人既然有脚步声,那应该不是鬼了,但听脚步声越来越近,在塔后停了下来。「你叫我出来,难道就想告诉我,你身不由己是不是?」虚竹一听这话声,登时放下心来,接着听见了慕容复的声音。「嫣妹,你听我说,我是想说,你容我一阵,待我……」「待你完成了大业,待你光宗耀祖,是不是?」「嗯……嫣妹,你愿不愿意等我?」石语嫣沉默片刻,拿出手帕,泣道:「可我怕父亲……不让我们见面,复哥哥,我一天见不到你,我……我就……」慕容复的口气也激动起来:「嫣妹,我又何尝不是如此,今天看见你和别人那么亲热,我真的好心痛。」「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那是故意气你,我一心想嫁你,心里又怎会有旁人?除非是你为了你的大业,不再想要我。」「嫣妹,我怎么会?大业和你,我都要。这是我的真心话,嫣妹,你真的好美!」慕容复与石语嫣在一起,向来以礼持重,这时经过白天的酸意,耳中听着石语嫣真情流露,一时间意乱情迷,情不自禁将她一下子抱住。石语嫣登时头晕目眩,又羞又喜。「复哥哥,等你完成了大业,我说不定都成了老太婆,你就再不会觉得我美了。」「那怎么会,你就是变成了老太婆,我也只喜欢你一个。」慕容复说着低头去捉石语嫣的香唇,石语嫣叫他亲了两下,羞极道:「复哥哥,我是想……你的大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不若我们……我们私奔吧……我照顾孩儿……你专心去完成你的大业,好不好?」慕容复没有回答,只是感激道:「嫣妹,你真好……」过了一会儿,石语嫣突然轻叫:「复哥哥,不要……这样不行……」「嫣妹……你不是说,要照顾孩儿么。」「那也不行,就是私奔……也要拜堂的……」「那好,我们现在就拜堂,我们对月亮发誓,让它做我们媒人,好不好?」石语嫣吃了一惊,认真想了想,羞涩一点头,软去慕容复怀里,却觉慕容复僵硬得像块铁,诧异一瞧,随他惊慌的目光转过头去,惊呼:「爹爹!」虚竹听了石语嫣这声叫,登时双腿发软,几乎站立不住。石清道:「嫣儿,你先回去,我与慕容公子有些事情要说。」石语嫣怔怔看了看父亲,哽咽道:「不,我不回去,我知你要说什么,我不要回去,我就是要与复哥哥在一起。」石清眼中露出怒气。石语嫣心中害怕,但仍鼓足勇气与父亲对视。石清突然上前「啪」打了石语嫣一个耳光,随即点了她穴道,然后不再理会,转身向慕容复道:「慕容公子,请!咱们过去说话。」慕容复不安之极,随石清走到塔林深处,听他淡淡说道:「慕容公子,不要怪老夫刚才粗鲁,这些事情不便让女儿家知道,我最近学到一门武功,有诸多不解之处,特请慕容公子一起参详。」慕容复大出意外:「啊?是……是什么武功?」石清停下脚步,道:「崆峒派的七伤拳,不知慕容公子听说过没有?」慕容复又出意外,他自然知道这七伤拳是崆峒派的独门秘技。他慕容家历代收藏武功秘籍,几乎将天下门派穷极殆尽,但少了最独特最厉害的几样,比如段式的六脉神剑和一阳指,少林的金刚护体神功和龙爪手,以及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棍等等,其中就有崆峒派的七伤拳。石清见了慕容复神色,微微一笑,道:「这是老夫从朋友处得来,慕容公子不必忌讳,就请一起仔细参详,如何?」说完,不待慕容复推辞,便念着口诀比划起来。慕容复一面认真瞧着,一面惊疑不定,心道:「他武学高深,怎会参详不透?此举分明有传授之意,难道他知道我慕容家没有收藏到这门武功?」此刻,黑暗中的虚竹,听见石语嫣的抽泣渐渐无声,小心离开几步,突听塔后问道:「谁?复哥哥么?你回来了。」虚竹大吃一惊,想要不管不顾跑走,又怕石语嫣呼喊,不得已学着慕容复的口气,含糊说道:「嗯……是我。」石语嫣嗔道:「怎不快过来给我解穴?」虚竹嗯嗯道:「你安静睡会儿,我这就过去。」说着话越溜越远。石语嫣兀自惊讶道:「你……爹爹与你说什么了?是不是不许我们见面?」虚竹再不应声,加快了脚步,忽从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中看见一个人影,正飞快奔来,惊得他慌张后退,再次缩回塔影里,心慌道:「不好!师父回来了。」片刻后,那人影在树后显出形来,却是一身红衣的那个女鬼。虚竹头皮直竖,几乎惊叫出声,只得心惊胆颤地躲到了塔后,正到了石语嫣身前,但石语嫣头颈不能动,见不到他。「复哥哥,你在做什么?」虚竹一听,骇得手足冰凉,从石语嫣手中夺下手帕,飞快蒙在她脸上。「嘘……别说话,千万别出声。」虚竹惶急中学着慕容复的口音,虽然语气惊慌,但天下再无第二人能将慕容复的声音模仿得这么像。石语嫣毫无怀疑他的身份,只是奇怪他的举动。而虚竹话音刚落,便见身后移动过来一个长长的人影,无暇多想,捂口屏住呼吸,蹲着隐入塔下凹洞中,那红衣女鬼已无声无息立在了眼前。塔林中的每个塔底都有一个凹洞,用来放置塔下安葬的高僧石像,有些石像经年代远久,残坏不见。虚竹蹲在凹洞里面,在月夜黑黢黢的塔影中,即使有人无意望他一眼,也以为他是一个石像。石语嫣又唤道:「复哥哥,你到底在做什么,爹爹呢?」女鬼四下瞧瞧,却没有向身后近在咫尺的塔洞瞧一眼,然后慢慢蹲下,慢慢向石语嫣伸出手。石语嫣惊道:「复哥哥,你……你再如此戏弄我,我便真要生气叫我爹爹来了。」那女鬼似乎也惧怕石清,倏忽伸指点在石语嫣的肩上,石语嫣一下子没了声音。虚竹见女鬼居然会点人的哑穴,登时惊愕无比。那女鬼抚摸着脱去石语嫣的衣服,动作非常轻柔,非常缓慢。虚竹在后瞧着只觉万分恐怖,只怕说不准什么时候,女鬼一下张开血盆大口,将石语嫣一口吞下肚去。女鬼的动作却越来越慢,突然不动,虚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,见女鬼静静停了一会儿,又慢慢伸出手去,将蒙在石语嫣脸上的手帕,一点一点的掀开卷起。虚竹惊恐止住心跳,想像石语嫣露出眼睛后,看见眼前的女鬼,会是何等恐惧。但那女鬼没有将手帕全部掀开,只露出了石语嫣的口鼻,左手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一根针,在石语嫣脸前划了划。在虚竹眼中,女鬼好像正在犹豫,是扎耳朵呢,还是扎鼻子。他心里无比惊恐道:「坏了,坏了,女鬼就要吃人了。」顿觉石语嫣无比可怜,忽然涌起一个冲动,心慌意乱想道:「自己现下冲出去,一面跑一面叫,能不能将师父叫来,而女鬼能不能一下子将自己吃掉。」正在这时侯,女鬼的右手突然将自己的脸皮扯了下来,虚竹顿然没了任何念头,惊骇之极地睁大眼睛,见女鬼用针在扯下来的面皮上刺来刺去,不时扭头瞧瞧石语嫣,好像要在面皮上绣出石语嫣的口鼻一般。虚竹忽地记起一个传说,说是有一种没有容貌的鬼,为了装扮成人,便在脸皮上画成人的模样。果然,女鬼刺绣一会儿,将面皮往脸上一抹,然后扭头向石塔方向瞧了一眼。虚竹愕然惊呆,那女鬼随即转回头去,似乎只是随意瞧一眼,并没有发现有人藏在塔下。在这转瞬间,女鬼的脸从长发中露了出来,神色木然,正是白天的梦中人,虽然有了一点变化,但形貌大致不差。虚竹心里惊呼:「丐帮帮主原来是个女鬼!」再一琢磨,忽恍然大悟,自己从始自终便想得差了,眼前并不是什么女鬼,而是一个人易过容而已。那张白脸只是没有易好的人皮面具,接着又想到:「怎么忘了,鬼都是没有影子的,她既然有影子,自然不是鬼了。奶奶的!好生虚惊一场,差点被她吓破了胆。」这时那个梦中人款款站起,缓缓走向黑夜,无声无息,像一团暗红轻雾。虚竹心里少了恐惧,却又多了疑惑,白天以为这梦中人便是石清,现下看来并不是,那么她是谁呢?怎么也会那妖里妖气的功夫?盯着梦中人的身影,更是惊疑,见她脚步虽然轻柔飘忽,但背影身形却又不像女子那样的婀娜窈窕,此时此际,仍说不清这个梦中人是男是女。待梦中人消失,虚竹眼光转回石语嫣身上,心又开始突突乱跳,一下想起了师娘闵柔,那日,师娘也是这般被人点了哑穴,也是这般被人弃之郊野,也是因为一根针而叫他瞧见了不该瞧的地方。第七十九回本源自天龙石语嫣被人玩弄得又酸又软,羞极恨极,但眼被手帕蒙住,便以为身前一直就是慕容复,心中泣道:「爹爹到底与他说了什么?叫他如此疯狂?突然变成了丧心禽兽。」过了一会儿,石语嫣只觉身上赤凉,那双冰凉的手渐渐没了动作,惊羞之中不禁又疑惑起来,再过得一会,突然被合身抱紧,呼呼热气直扑脸上,登时张口欲呼,可苦于口舌难动,听见吁吁喃语:「我早就想苦了……」石语嫣一听,心里一阵酥颤,不敢相信向来矜持的慕容复居然能够如此冲动地直诉情衷,不由又是害怕,又是惊喜,一颗柔心在羞怯和惊惧之中,渐渐萌动情愫,虽夜风露寒,浑身也变得火烫,迷迷糊糊之中,迎来一阵胀实,由此羞喜如痴,却全没注意到,身上急促的哼喘,已不复是情郎之声。林雾之中,石清细细讲解完七伤拳口诀,又带引慕容复演练了三遍,方满意收手,笑道:「慕容公子,老夫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」慕容复惶惑道:「石庄主处处抬爱,在下早感激不尽,已将石庄主当作至亲长辈一般,但请教诲!」石清听到「至亲长辈」,眼睛一亮,欣慰之色盈然。「慕容公子客气了,老夫向对慕容世家十分钦慕,既然公子不弃,你我可谓忘年之交,哈哈,此话更要不吐不快了,你乃家中独子,年纪也不小,可否认真想过延嗣一事?」慕容复一愣,知石清要提及石语嫣之事,却不想有此一问,嗫嚅道:「男儿要以天下为重,不可溺于儿女私情,这婚姻大事么……」这句正是石清拒绝慕容复求婚的原话。石清微微一笑,打断道:「我曾求灵验之人,其卦所说,小女与世侄的姻缘极为不合,乃下下签,不利世侄大展宏图,也不利子孙繁茂。姑苏慕容不是寻常人家,凡涉子嗣、族运,务当慎重,所以老夫才有当日之说,凡大事者,无不求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请世侄体谅老夫苦心。」石清说完,瞧瞧慕容复,拱手再道:「小女刁蛮任性,一切拜托世侄了。」慕容复满脸通红,尴尬为难,勉强还礼,心内一阵刺痛,听石清之言,知其意之坚,不得不生了断石语嫣之念。二人回到原处,石清轻咳一声,背手肃立树后,慕容复上前揭开石语嫣脸上的手帕,月光下石语嫣眼中的神色极是异样,晕生双颊,娇羞无限。「嫣妹,谁给你蒙上了这块布儿?」慕容复惊讶问道,而石语嫣不答,羞醉的眼中流露责备之意,自是以为情郎顾及爹爹,故此一问,而慕容复当着石清的面,确是不敢与石语嫣多说话,伸手解开石语嫣穴道,小心将她扶起。石语嫣穴道被点之时,固然全身软瘫,穴道通了以后,仿佛越发无力,软绵绵偎去慕容复怀里,似乎周身骨骼尽皆熔化了一般。慕容复以为石语嫣仍然在生石清的气,扶住她肩膀,安慰道:「嫣妹,世伯良苦用心,都是为了我们好。」慕容复语调有些高,有意叫石清听到,但石语嫣执拗将脸藏去他怀□,含含糊糊道:「我不生爹爹的气,我只生你的气,你做了丑事,还假装正经。」慕容复自当石语嫣所说的丑事,便是方才的深吻亲昵,心中不由一荡,随即想起石清立在旁边,又不禁慌张,忙道:「石庄主在等着,咱们过去吧。」虚竹回到缘根住处。二奴困倦得睁不开眼,苦苦熬着等他回来,虚竹叫她们去床上睡,他自己躺去那几块木板上,想着今晚皆由自己装神弄鬼而起,既吓死了慧静,也吓着了自己,那梦中人真真诡异之极,一举一动都透着邪气,在玩弄石语嫣时,决计像个男人,但绣着面具的姿态,又决计像一个女人。想起石语嫣,虚竹极其不安,当时满脑子里都是师娘,脱口而出:「我早就想苦了……」事后,一边给石语嫣穿上衣服,一边深悔再一次冒犯了师娘,如今事情一旦败露,以后怎生面对?虚竹胡思乱想,辗转反侧,好不容易熟睡过去,到巳时才醒,吃过二奴做的白薯饭、青菜汤,三人到了少林寺山门内的大空地。众豪杰正在观看丁春秋与少林寺的玄空和尚争斗。原来一大早,英雄大会如时举行,石清即当众表明辞去盟主之位,出人意料举荐少林寺方丈玄慈为盟主。玄慈坚辞不受,石清征求众豪响应,众豪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丐帮。丐帮未及说话,丁春秋已走到场中向少林挑战,连败几名少林高手,此时再将玄空打伤,得意笑道:「少林寺自称中原武林首领,依我看来实是不足一哂,这个盟主还是由我来做吧。」星宿派众弟子是群相应和,更有人放开喉咙唱了起来:「星宿老仙,歌德天地,威震寰宇,古今无比!」一时间,千余人依声高唱,锣鼓箫笛,或敲或吹,好不热闹。群雄大都没见过星宿派的排场,无不骇然失笑。玄慈高诵佛号,正要说话,段正淳已潇洒跳到场中,向丁春秋笑道:「昨日已经约好,在下接老先生几招。」大理段家与少林寺极有渊源,是以段正淳替玄慈出阵。丁春秋见过段正淳的一阳指功力,不敢大意,二人腾挪斗起。虚竹边瞧边往前挤,突然发现身旁都是乞丐,不远处站着那个梦中人,原来他们三个无意间混入了丐帮队列之中。丐帮之人皆凝神观看打斗,唯有帮主梦中人东瞧西瞧,虚竹忙避其目光,见丁春秋受一阳指所迫,忽地退回场边,从身边抓起一个弟子,哈哈笑道:「你昨日不是要领教我的腐尸功么?」说着脚下原地转了一圈,向段正淳掷去。段正淳见那名弟子脸上一片乌青,知道不可与之相触,也原地转了一圈,趁势将外衣脱下,挥动衣服将那名弟子接住抖在地上,那名弟子早已毙命,神情可怖,惨不忍睹。众豪见丁春秋突然使出这等阴毒武功,皆惊骇变色。丁春秋笑声不绝,呼呼风声大作,八九名星宿派门人被他以连珠手法抓住掷出,一个接着一个,如发射连珠箭一般。段正淳无法全部接住,只得扭身逃离,突闻身后风声激荡,一片惊呼之声,回头见多了一个孕中少妇。原来他刚刚转身,身后地上便立起一位星宿派弟子,这正是丁春秋惯用的伎俩,在掷出的毒尸中鱼龙混杂,暗藏了一个用毒高手,这名高手被那少妇用头笠击倒,脸即蒙上了一片黑气,顷刻间丧命,显是用毒之后被敌人反制。段正淳一惊之后,深躬谢下。少妇没了笠纱蒙面,捂腹羞避。段正淳惊讶认出此女正是在小镜湖曾见过的阿朱,正要欣喜唤出名字,却见阿朱惊呼着突然向丁春秋倒跃而去。旁观众豪无不失色,丁春秋与阿朱相距有六、七丈,这手擒拿功夫,当真是匪夷之思,却不知丁春秋乃是靠了「星宿三宝」之一的「柔丝索」,此索微细透明,几非肉眼所能察见,又值阿朱心神激荡,待惊觉,肩臂已被韧丝紧紧缠住。虚竹见状,大叫阿朱,向丁春秋急扑,左足一着地,右掌即击出,万分惶急之下,内力发足,却无丝毫章法,不过身形奇快,转眼到了丁春秋面前,丁春秋刚刚抓住阿朱背心,吃了一惊,左手向前一探,以阿朱去接虚竹掌力。虚竹此刻功力虽强,临敌应变却是不足,除了与白素素拆招,便只与李梦如有过真正对敌,而李梦如眼盲,她也从未挟持过人质。其实虚竹这时只须将掌力偏在一旁,便伤不到阿朱,可虚竹见势头不对,只知收掌回力,不暇其他,如此一来,等如以此偌大掌力当胸猛击自己,一个踉跄,哇地喷出一口鲜血。呼呼呼呼!丁春秋连续拍出四掌。虚竹的丹田内息提不上来,接一掌,吐一口血,又吐了四口黑血,阿朱随之惊呼了四声,虽然虚竹顶着蒙面斗笠,但阿朱已听出他来。丁春秋一时不知敌人是谁,但哪容敌人有喘息的余裕,第五掌跟着拍出,乘机要制之死命。段正淳高声呼喝:「丁老怪休得行凶!」玄慈等高僧,以及各路英雄的侠义之士,也齐声呼喊,纷纷抢出相救,不料丁春秋第五掌击出,身形一晁,竟退开一步。众人一见,知丁春秋吃了亏,当即止步,不再应援,心中惊异,不知来了何方高手。原来虚竹吐出四口瘀血后,内息已畅,回了一掌天山六阳掌。丁春秋气息翻涌,大吃一惊,但怎会想到有人会使出天山六阳掌,只觉热风扑面,掌力刚猛之极,适才见此人从丐帮队伍中冲出,自以为他是丐帮之人,而除了降龙十八掌,丐帮还有何种武功如此刚猛!于是大喝一声,须发戟张,呼的一掌又向前推去。虚竹踏上一步,接了这掌之后,再向前跨上一步。丁春秋掌力不敌,暗生惧意,突然笑道:「我又要使腐尸毒功了,你小心接着!」说着左手提起阿朱摆了几摆。「不,不!万……万万不可!」虚竹急呼,知道丁春秋的「腐尸毒」一施,阿朱立时成了一具毒尸。丁春秋见敌人投鼠忌器,哈哈狂笑几声,以掩饰心中惊慌,笑道:「哈哈,降龙十八掌不过如此么!」此语一出,星宿派门人大声欢呼,丐帮众愤激昂,明知冲出之人并非本帮之人,但也觉是可忍孰不可忍!丐帮帮主梦中人丝毫不为所动,木然的人皮面具也显不出任何表情。一片喧哗叫嚷之中,忽听得山下一个雄壮的声音传来:「是谁说降龙十八掌不过如此?」众人一愕之间,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,蹄声如雷,群雄眼前一亮,但见人似虎,马如龙,气势之壮,有如千军万马一般,前面一十八骑奔到近处,拉马向两旁一分,最后一骑从中驰出,正是乔峰。乔峰虎目一张,见丁春秋挟持住阿朱,面现愤怒之色,当即下马迈出,左手一划,右手呼的一掌,便向丁春秋击去,正是降龙十八掌的「潜龙在渊」,一掌既出,身子抢到离丁春秋三四丈外,又是一招「亢龙有悔」,后掌推前掌,双掌力道并在一起,排山倒海的压将过来。丁春秋大惊之下,哪里有余裕筹思对策,不敢单掌出迎,百忙中将阿朱向上急抛,双掌护住身前,飘身后退。乔峰跟着又是一招「神龙摆尾」。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撄其锋,当即乘势纵出三丈之外,眼见乔峰轻伸猿臂,将从半空中落下的阿朱接住。阿朱穴道一解,跳下乔峰怀里,喜道:「乔大哥,多谢你来救我。」虚竹呆呆一见,顿觉酸楚,回想乔峰刚才出手,不由又是钦服又是惭愧,暗道:「适才他用那几招,我也会用,但绝使不出他那样的威猛气势。」段誉见到乔峰突然出现,快步而出,欢喜叫道:「大哥,别来可好?可想煞小弟了。」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大叫起来:「你杀了我兄长,血仇未曾得报,今日和你拼了。」跟着又有人喝道:「这乔峰乃契丹胡虏,人人得而诛之,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着走下少室山去。」呼喝之声骤然响成一片,原来是乔峰为了探查父母之死,连毙中原数十名好手,此时急仇之人纷纷舞刀击剑,便欲一拥而上。乔峰心里长叹一声,他回归塞外故乡,已经作了辽国的南院大王,这次重到中原,仍是有故而来,缘于接到一封匿名书信,约他六月十五至少林相见,说可告知「带头大哥」之事。这「带头大哥」是乔峰父母死因的关键线索,因此不管书信是真是假,也要冒险一探究竟,当下奏知辽帝,告假两月,在契丹族顶尖儿高手中,精选了「燕云十八骑」,径自南来,不料却赶上英雄大会,现下仍不知写信之人是谁,但定不怀好意。突然间,慕容复长啸而出,朗声道:「乔兄,你是契丹英雄,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,区区姑苏慕容复今日想领教阁下高招,在下死在乔兄掌下,也算是为中原豪杰尽了一分微力,虽死犹荣。」这几句话其实是说给中原豪杰听的,这么一来,无论胜败,自然笼络了中原豪杰之心。果然,霎时间群豪喝采之声,响彻四野。丁春秋被乔峰三掌击退,大感面目无光,当下纵身而前,打个哈哈道:「姓乔的,老夫看你年轻,适才让你三招,这第四招却不能让了。」此话竟似有与慕容复联手对敌之意。这时梦中人慢慢走到乔峰面前,与慕容复和丁春秋站成犄角之势,道:「乔峰,天下欲杀你而后快,我丐帮向来以狭义为己任,自不能独善其身。」梦中人的声音虽不甚浑厚响亮,但众豪即刻响应。段誉眼见各路英雄个个要击杀义兄,不由激昂道:「大哥,做兄弟的和你结义之时,说什么来?咱俩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,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。今日大哥有难,兄弟焉能苟且偷生?」此一语正激发了乔峰的英雄肝胆,一声长啸,笑道:「慕容公子、这位帮主还有丁老怪,你们三位齐上,乔某何惧?拿酒来!」一名契丹武士从马背上解下一只大皮袋,双手奉上。乔峰拔下皮袋塞子,拉起段誉之手,激动道:「兄弟,你我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场。死也罢,活也罢,大家不枉结义一场!」段誉为豪气所激,接过皮袋,也大声叫道:「不错,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。」人群中突然走出一名黑衣游侠,扔掉头上斗笠,面泛激红的道:「大哥,二哥,你们喝酒,怎么不等等我?」这声正是虚竹所发,他适才悄悄退场,一直偷偷瞧着阿朱。乔峰和段誉说话之间,阿朱注目向虚竹瞧了一眼,眼色中混含着关切、期待、喜悦、羞涩、责嗔等等,表意甚是复杂丰富。虚竹登时热血如沸,不由满怀豪气走了出来,却不敢望向阿朱。乔峰又惊又喜,哈哈笑道:「三弟,你也来了,大哥心里欢喜得紧。」三人聚到一起,六手相握,皆喜之不胜。乔峰提起皮袋,大饮一口,将皮袋递给虚竹。虚竹一喝,觉酒味甚烈,如团烈火涌入腹中,几乎呕将出来,慌忙交给段誉。段誉喝一口后,再交给一名契丹武士,众武士一齐举袋痛饮烈酒。除了慕容复等少数几人,众豪杰绝大多数不识虚竹和段誉是何许人,见他们都年轻轻轻,一个文弱儒雅,弱不禁风;一个相貌丑陋,怯头缩脑,自是谁也没将他们放在心里,叫嚷得更加凶了。慕容复暗暗吃惊,梦中人也眼睛发亮,死死盯着虚竹,而丁春秋呵呵笑道:「原来是你,是来还我戒指的么?」说着向虚竹伸出手去。虚竹不觉退了一步,但已骑虎难下,只得稳住脚步,向阿朱瞧了一眼,神色沉重,好似作生死告别一般,接着双掌飘飘,他适才与丁春秋对了五掌,信心大增,况且也知阿朱在看着自己,因此一出手就全神贯注,盘旋飞舞,看似潇洒,其实心里慌得很,恐怕丁春秋得隙使出诡计。哪知丁春秋亦是深忌于他,那日在蝴蝶谷中,就曾以「逍遥含笑散」暗下毒手,虚竹却安然无恙,因而此刻不敢使毒,恐师父这位关门弟子的毒功更在自己之上,那时害人不成,反受其害,当即只是以天山派掌法相接。虚竹登时面露喜色,惊惧立减,便如与白素素拆招一般,天山派的逍遥功夫讲究轻灵飘逸,闲雅清隽,但见一个童颜白发,宛如神仙,一个如影随形,飘若御风。两人都是一沾即走,当真便似一对花间蝴蝶,蹁跹不定,于「逍遥」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,令旁观群雄个个看得心旷神怡。段誉见虚竹出了手,心想:「自己以凌波微步去和慕容复纠缠一番,让大哥腾出手来先打退那个假面帮主,也是好的。」思念已定,身子一晃,抢到慕容复身后,伸手往他后颈抓去。慕容复见他来得奇快,反手一掌。段誉右颊登时皮破血流,痛得眼泪也流了下来,凌波微步本来是甚为神妙,可这么毛手毛脚,焉能抓得到姑苏慕容?乔峰见状大惊,喝道:「看拳!」呼得冲向慕容复,梦中人袖子一挥,将他这拳接了过来。眨眼间,二人交过十几招,观者皆张口目怔,这个丐帮新任帮主的出手却不是丐帮功夫,而是忽立忽飞,飘飘荡荡,全无发劲痕迹,似乎不敢与乔峰那雄浑无比的掌力相触,却每每在看似不可能的时机,突然攻击让人意料不到的要害之处。习武者之人要害往往是人的胸腹腰背,而这位梦中人却是攻击乔峰的脸部居多,时而搔首弄姿,犹如女子对镜贴花黄;时而状作疯癫,宛如撒泼女子去抓人的脸。群豪又是吃惊又是好笑,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功夫,若非亲眼目睹,实在难以想像,而出自堂堂丐帮帮主之手,即便亲眼目睹,也令人不敢相信,这位假面帮主虽然有些阴阳怪气,但毕竟偏于男声和男形,若非如此,只瞧其招式,那真叫人以为是个女子。相比之下,乔峰的每一拳、每一掌都打得狂风呼啸,飞沙走石。丐帮之人瞧得暗暗惭愧,深觉这样的功夫才威风凛凛。而乔峰自己越斗越吃惊,最初颇占上风,令他大觉意外,想不到对手的内力远不如己,甚至比寻常高手也大有不如,但五十余招之后,开始渐渐难当。这位梦中人的怪异功夫虽内力不高,但身法奇快,如风吹纸屑,叫人无处使力,又如水银覆来,无孔不入。乔峰虽然心惊,但天生神武,处境越不利,勇气越是发皇奋扬,将「降龙十八掌」一掌掌发出,使梦中人无法近身,但心中雪亮,如此发掌,内力消耗着实不少,如此下去,自己终要内力不继。这时听得段誉痛叫,心急如焚,暗暗下了决心,与其被动待毙,不如主动一搏,当下大退一步,故意卖出破绽,左掌虚虚收回,似乎无意挡住了双眼,所有内力暗蓄右臂,接着大喝一声,犹似半空响了一个霹坜,握拳突然向前打出。他身材魁伟,比梦中人足足高了一个头,这一拳打将出去,正对其面门。群雄「咦」了一声,见梦中人向后急仰,连翻两个空心筋斗,勉强避开了这千斤一击,但脸上面具被拳风击得粉碎,碎布如蝴蝶般四散飞开,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美脸来,看上去既惊艳又诡谲。乔峰一楞,实想不到丐帮帮主竟真是个女子,用手一摸脸颊,适才间不容发之际,脸颊微微刺疼,似乎被针扎了一下,但又不像有毒,心下惊骇,这是什么功夫?若不是刚才挡住了双眼,岂非已瞎了一只眼!急忙接着出掌,梦中人翻着双袖在脸前浪舞,顺着掌风倒退飘出十丈外。群雄又是一声惊咦,见梦中人落地后,脸上又多了花脸模样的面具,她如何蒙上的这层面具,众人皆未瞧清。梦中人似有惊惧之意,怕风吹一样,双袖挡在脸前,没了继续相斗之意。这时,慕容复将段誉踏在脚下,无意伤他,呼的一掌,击在段誉右侧,登时泥尘纷飞,地下现出一坑,这一掌只要偏得数寸,段誉便要脑浆迸裂。两条人影如箭般冲来,一个叫道:「别伤我儿!」另一个大叫:「住手!」正是段正淳和乔峰,两人身形虽急,也不及相救。段正淳右手食指一招「一阳指」点出。慕容复侧身躲过,不慌不忙准备接招,双脚从段誉头上跨过,心中得意:「你已被我骑在胯下,瞧你以后还有脸面纠缠嫣妹。」慕容复刚才故意踩住了段誉裤裆。段誉一番挣扎,早已露出了光屁股,此时又见慕容复从头上跨过,不由愤恨之极,食指向上一翘,终于使出来了一招六脉神剑,哧得一声,将慕容复裤裆刺穿一个洞。慕容复大吃一惊,忙高高跃出,转面盯住段誉,防他继续出招,他本对六脉神剑极其忌惮,不想段誉突然使出,又险些伤了极其要紧之处,却忘了扑跃而来的乔峰,被一招龙爪手轻易抓住了后脖颈。乔峰不料自己能够一抓得手,登时有些不知所措,将慕容复滴溜起来,扬手扔出,叱责道:「打架归打架,做么折辱于人?我与你齐名,当真羞耻。」慕容复一个大意,吃了大亏,再听此言,羞惭得面红耳赤,但觉还不如身受对手一掌,也比现下好看得多,双足着地后,腰板一挺,便欲转身再战,不料颈后椎骨被乔峰内力所透,无法在瞬息之间解除麻痹,砰的一声,背脊着地,摔得狼狈不堪。慌张爬起,头昏脑胀,一心想去与乔峰死斗,将面子挽回,却没留意有人冲来,刚刚转头,眼前人影交错,正欲惊叱,双臂双腿同时受制,竟然被人凌空架起。第八十回何忍凡夫唾虚竹和丁春秋均用本门相斗,虚竹如与白素素拆招一般的熟悉,但与白素素拆招之时,从未想过击败白素素,此时对丁春秋亦然,因此多次轻易放过了取胜机会。丁春秋内力不及,攻少守多,明显处于下风,心里惊骇无比,万万料不及对手如此之强,并且好像存心戏弄,明明可以趁势进逼,却每每停缓招式,好像有意等他补上破绽,不禁大为迷惑,不知眼前这个小贼年纪轻轻,如何会有如此深厚内力,好像林浩南在世时亦不过如此。想到师父林浩南,丁春秋更是心惊,当初他们师徒之间拆招,林浩南便如此作态,难道是他阴魂不散,借于此贼之手?丁春秋越想越寒,退意萌生。而虚竹轻松愉悦之际,突听乔峰怒吼,见慕容复向段誉扬掌欲击,慌忙叫了声:「护法何在?」伸手一指。二奴自幼只学习如何抓人,从未演练与人过招,因此观看主人打斗,焦急却不会帮忙,突闻命令,一声娇应,毫不犹豫冲向慕容复,立时收到奇效。生死符的擒拿术本是天下一等一的绝顶功夫,一个人双手双臂使出来,即是一流高手也防不胜防,何况二人心意相通,四臂四手,天生默契,脚下还有凌波微步,饶是慕容复武功高强,也躲不开她们这神鬼一抓。自虚竹在二奴手中侥幸逃过,二奴不知不觉吸取了教训,将人抓住后,不再高高平举,而是将其夹架在她们二人之间,捏住其软肋。此际的慕容复便被她们如此制住,大敞双腿,坐在空中。石语嫣发了半声惊呼,忙不迭低头掩面,羞得耳根通红。原来慕容复的裆底已被段誉的剑气刺破一洞,双腿再被二奴用力一劈,裤裆便撕开,里裤随之裂出一个大洞。石语嫣一惊之间,隐约瞧到了一团黑乎乎之物,立时想到昨晚,心跳得似要蹦出。段誉被段正淳扶起,提上裤子见了眼前这等意外之事,顿吃惊好笑,但天性仁厚,立时深为同情慕容复的尴尬处境,他在灵鹫宫见过二奴,拱手道:「两位姐姐出手相救,段誉感激之至,但众目睽睽……他这般……这般春光曝现,不免有失观雅,烦请两位容他换件衣服,然后再抓住他,好不好?」此语一出,全场讶然,众人才知擒住姑苏慕容的两位蒙面头笠之人居然是两位女子,皆深觉不可思议之至。慕容复挣扎不得,震怒之极,当听到「春光曝现」,才发觉裆下透风,大惊自己已如孩童般被人一览无遗,当即面色灰白,脑中茫茫得俱是空白。二奴不得虚竹命令,怎肯放手,但确知这位段公子是主人的好朋友,也不好回绝于他,对视一眼,架着慕容复跑向虚竹身边,只得去交由主人发落。慕容复如此尴尬模样被二奴架着满场跑,更加惊辱难当。乔峰瞧着惊讶地摇摇头,深觉慕容复有名无实,好像除了段誉,任谁都能将他一下擒住,突觉衣襟里多了一物,伸手拿出,却是一纸信笺,狐疑地向梦中人瞧了一眼,忽地冒出一头冷汗,原来她刚才不仅扎伤了自己脸颊,还将这纸信笺塞进自己怀里,若拿着刀剑,岂不轻易取了自己的命!世上居然有如此快捷绝伦的身法,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,但他送封书信是何意?即不动声色走到一边,打开信笺一瞧,脸色大变。丁春秋本有退缩之意,见了二奴擒着慕容复过来,趁机收式罢手,暗中急稳纷乱真气,佯作得意,笑道:「慕容公子,你这是哪般?你们姑苏慕容的『以己之道,还施己身』,果然十分有趣,哈哈!」他故意将「彼道彼身」说成「己道己身」,正是影射慕容复适才露出段誉屁股之事。群雄原本在窃窃发笑,闻得此言,哄的一声,纷纷捧腹。星宿门人更是敲锣打鼓助兴,顿时热闹喧天,叫慕容复无地自容,脸涨成了紫茄。虚竹也没料到二奴的擒拿术竟然如此奏效,心念一动,向一名契丹武士要来酒囊,倒出酒水浸湿双手,轻轻唤道:「护法何在?」待二奴答应,手向丁春秋一指。二奴不等慕容复摔坐在地,眨眼到了丁春秋前,将他依样架起。但丁春秋反应极快,不待软肋被制,用缩骨功从二奴手里逃出,踉跄立地,震惊万分打出腐尸功,却奇怪之极地推了个空,手腿又被二奴抓住,这回再也无法逃出,胸腹又即传来几处麻痛,便知自己中了道。虚竹微笑着一脸得意,他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,与寻常寒冰又自不同。旁观众人惊呼不已,起初见慕容复被人轻易捉住,当然以之为奇,但想当然认为慕容复只是一时大意,这次见丁春秋连着被捉两次,才知是这两个女子高深莫测,皆不禁骇然失色,从未听闻过江湖上有此等人物,竟视慕容复和丁春秋等绝顶高手如同玩物,手到擒来。丁春秋片刻间全身穴道开始麻痛。虚竹见他神色,哈哈笑道:「我这生死符的滋味如何?」说完,见二奴手腕发青,忙令她们放下丁春秋,叫来一瞧,二奴的手心手背都成了青黑色。「呵呵,我身上这腐骨粉的滋味也如何……?」丁春秋笑过两声,笑容便僵在脸上,体内各处麻痛越来越难忍。双方正在对峙,传来惊呼:「复哥哥,不要……!」原来,慕容复被护卫们赶来扶起,套上了一件袍子遮羞。石语嫣羞答答拉住慕容复袍袖,瞧他神色,担心唤了声。慕容复面色死灰,突然,从一名护卫腰间抽出剑,左手将石语嫣推出数尺之外,右手手腕翻转,横剑往脖子抹去。石语嫣呼叫不及,吓得面无血色,眼中一花,慕容复面前突然立着了石清。「世伯!」慕容复叫道,全身一震,手里剑柄莫名其妙到了石清手中。「你有儿子没有?」石清尖声一问,好似极其愤怒。慕容复疑惑地摇摇头,不知石清为何此时再关切他有没有子嗣。「你曾祖有儿子,你祖父、父亲也都有儿子,便是你这一代没有儿子!当年慕容恪、慕容垂、慕容德何等英雄,却不料都变成了绝种绝代的无后之人!」慕容复头昏脑胀之际,如当头淋下一盆冷水,心想:「这三位先人都是当年燕国的英主名王,先父昔年谆谆告诫,命我以兴复大燕为终生之志,今日若自寻短见,我鲜卑慕容氏从此绝代,还说得上什么光宗复国?」不由得背上额头全是冷汗,当即拜伏。道:「慕容复得蒙指点迷津,大恩大德,没齿难忘。」石清坦然受拜,又道:「古来成大功业者,哪一个不历尽千辛万苦?若都似你这么引剑一割,还谈得上什么开国建基?」慕容复悚然震惧,他怎知我心中抱负?惊惭道:「慕容复知错了!」「起来!」「是!」慕容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,才站起身来。群豪见石清训斥大名鼎鼎的「南慕容」,就好像训斥自己儿子一般,又惊异又敬服,皆觉石清大有过人之处,盟主之位自然已不作第二人之想。石语嫣又惊又喜,见爹爹问情郎有没有儿子,情郎又对爹爹如此恭敬,都让她想到了自己身上,望着慕容复,心中一甜,小腹突涌异热,这是昨晚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。当即羞红涌面,想起那种涨热的酥痛,身骨一下有些浮软,但眼波荡在情郎脸上却怎么也离不开,此刻只希望其它都不复存在,好叫自己痛痛快快向他发泄说不清的委屈,再完完全全扑化在他的怀里。远处的丁春秋正手忙脚乱,不断在怀中掏摸,一口气服了七八种解药,通了五六次内息,穴道中的麻痒却只有越加厉害。若换作旁人,早已滚倒在地,但他意志惊人,苦苦撑持,脚步踉跄,如喝醉了酒一般,脸上一阵红,一阵白,双手乱舞,骨子里直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同时在咬啮一般。虚竹也大为慌张,见二奴整个手臂都变得黑肿,便打算向丁春秋妥协。「掌门师弟!」随着一声,苏星河从人群走出,到虚竹前躬身一拜,匆忙察看二奴,从怀里拿出一把几寸长的小刀,分别在二奴手心上一划,挤出黑血,再用一瓶药粉撒在伤口,二奴手臂上的黑色已明显减退。丁春秋见状又惊又怒,大叫一声,终于支持不住,伸手乱扯,将自己那一丛银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随风飞舞,跟着撕裂衣衫,露出一身雪白肌肤,他年纪已老,身子却兀自精壮如少年,手指到处,肌肤鲜血迸流,一边用力撕抓,一边号叫:「痒死我了!痒死了!」霎时间形如鬼魅,其状可怖已极。围观之人都不禁骇然变色,星宿门人更是吓得哑口无言。「爹爹!」一女从人中扑出,瞧着丁春秋,竟无法近其身,向虚竹哭喝:「你先是欺辱打伤我,现又折磨我爹爹,到底要如何?」这女正是小蝶,她见爹爹先与乔峰为敌,后与虚竹打斗,因此一直躲着没有出来,此时才摘下斗笠现身。旁观众人见她红发怪异,皆吃惊退步。虚竹见小蝶说到最后,似有相搏之意,忙叫了声:「护法何在?」二奴手上之毒未尽消,但行动已无碍,轻易将小蝶擒住。小蝶喝骂着,突然委屈万分地唤了声:「阿朱姐姐!」原来这时,阿朱已慢慢走到虚竹身边。虚竹瞧着想了多少回的俏脸,胸口热乎乎的激动不已,见阿朱明显胖了些,雪脸更加圆美,弯眉杏眼和肉嘟嘟的小嘴如故,那双会说话的眼似越发聪慧灵动。待得阿朱到了近前,情不自禁握住阿朱双手,一时喜悦不胜,赶忙唤唤道:「阿朱!」嗅出淡淡恬恬的香气,接着瞧到阿朱隆起的小腹,心咯噔一下,又生嫉恨。阿朱稍挣了挣手,便红着脸由虚竹握住,轻轻道:「公子,看在我和乔大哥的面上,你放过丁前辈吧。」虚竹张口便要答应,心里却觉好不自在。你乔大哥固然比我好,但我偏偏不想给你们这个面子。于是赌气不瞧阿朱,望向那一边的乔峰,乔峰正与玄慈说着话,神色激动,好似在争辩什么。这时从围观人圈中,分出一个枯瘦的青袍老和尚,低头拿着柳枝扫帚,一下一下扫着地。这个老和尚早就在了场中,众人瞧他年纪既老,又全无精神,因此谁也没在意,纷纷让路由他扫过。老和尚眼光茫然,浑视千莽如无物,慢慢扫着青砖条石而来,扫到痛苦万状的丁春秋时,停下扫帚,叹道:「善哉!解去这位施主的苦难吧!」虚竹认得这个老和尚是少林寺的扫地僧,每日总要从藏经阁扫过这里,虚竹在少林寺时,常与之相伴,又想知他与丽春院的悟痴和尚应有渊源,因此既敬重又亲切,问候一声:「老师父好!」接着道:「弟子这就给他解了生死符。」苏星河惊急道:「掌门师弟,你是本派掌门,何必听旁人言语!丁春秋作恶多端,师父大仇,焉可不报?」虚竹听苏星河一说,颇觉自己失语,当即不再做声。老和尚却接口道:「这倒容易得很……」说着话,一手拄着扫帚,另一手掌突然击在丁春秋脑门,扑得闷响,丁春秋止住号叫,一动不动了。众口「呀!」地惊呼,都见这老和尚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,且行动迟缓,有气没力,哪像有武功的模样?不料他能突然击出一掌,再瞧丁春秋面如金纸,生息俱无,看样真个死了。「爹爹!」小蝶叫一声,瞧瞧爹爹,再瞧瞧老和尚,眼中俱是疑惑,不相信这个老和尚怎就突然杀了爹爹。老和尚向虚竹一笑,满是慈祥,惊得虚竹张目结舌,老和尚慢慢再瞧向苏星河,道:「你要替你师父报仇,我已替你杀了他。可他的仇要找谁来报?」苏星河吃惊一想,不由看了一眼小蝶,深深叹了口气,他在蝴蝶谷中给小蝶日日疗伤,相处时久,此时虽报师父之仇,心中非但没有想象中的欢快,更多了对小蝶的歉疚。老和尚转头又向小蝶道:「女施主,你爹爹仇,你想报不想报?」不等小蝶回答,将右手的扫帚交由左手,挥起右掌向苏星河击去。这一掌飘飘忽忽地不是很快,苏星河怔怔瞧着,抬臂相格,身子后移。岂知老和尚轻轻拍落,波的一声响,正好击在苏星河的「百会穴」上。苏星河的一格一退,竟没半点效用,登时浑身一震,向后仰倒。虚竹吃惊推出一掌,慌乱出手,意在阻止,因此只用五分力,不料掌力甫及那老和尚身前三尺之外,便似遇上了一层柔韧之极的屏障,掌力无影无踪,却也并不反弹而回。而老和尚恍若未觉,身子晃也未晃,叹气道:「冤冤相报何时了?不如天下罪业都归于我吧。」说着随手将扫帚递向虚竹。虚竹不觉伸手接过,眼见老和尚一手抓住苏星河后领,一手抓起地上的丁春秋,哈哈笑着飞身离去。「老师父!」虚竹拔腿追赶,小蝶在二奴手里急气万分,流泪怒喝:「放开我!」二奴又对视一眼,自是以为此时应该去捉那个老和尚,便放开小蝶尾随主人追去。小蝶却不料这二人说放手就放手,结结实实摔在地上,待站起来寻眼望去,已不见了那几人踪影,只好向山下搜去。观者面面相觑,如此结果实是始料不及。星宿派众门人见丁春秋已死,登时大半逃散,其余一些再也不敢发声,心中转而暗打歌颂少林神僧的主意。偌大空场中,虚竹与丁春秋的一番争斗在远远一角,大多数群豪对他们并未关注,只是盯着场子中央的乔峰。此时,乔峰正向玄慈挑战。少林高手云集于此,还有众多僧兵,乔峰向少林方丈挑战,不论胜败都是将自身处于极险之地。阿朱上前焦急叫了声:「乔大哥!」乔峰应声:「妹子!」知她心意,将手中书信与她。阿朱拿过一瞧,这信是写给一个叫作「路云天」的人,大意是说,契丹高手要来刺杀大宋皇帝,请路云天召集中原高手前往雁门关拦截。信的落款是「慕容兴」,日期已是三十多年前。「路云天……?难道是玄慈大师?」阿朱大惊道。「不错,路云天是他的俗家名字,我刚才已经向他问得明白,他便是我苦苦寻找的『带头大哥』,也就是杀我父母的罪魁祸首。」乔峰说到这里,既悲愤又伤心。玄慈乃是他授业恩师,将他自小收养,传授武艺,到了他十二岁时,才将他托付给丐帮,此事没有几人知道。乔峰心中已定主意,死在玄慈手中就罢,若今日报得父母之仇,便任由少林处置。玄寂等人哪容方丈亲自上阵,纷纷激昂请战。玄慈向他们摆摆手,慢慢走到乔峰面前,道:「孩子,这事儿藏在我心头多年,当发现大错铸成,我便出家为僧,但日日诵佛也不能稍减我心头疚愧。可惜写这封信的慕容兴施主当日并没有赶赴雁门关,我与其素未谋面,过后他亦离奇失踪,以致许多疑问不能解答,现下便来个了断吧。」说罢双手合十,道:「乔施主,老衲应你所请,请出招!」乔峰脸现恻然,道:「恩师!父母之仇不可不报!弟子得罪了!」说着推出一掌,玄慈抵挡还击,衣袖摆处,激风荡起,显出内力充沛之极。乔峰知道玄慈武功高深之极,忙凝定心神,退后一步,连摆双掌,使出了「亢龙有悔」。玄慈迎身推掌,却只出了半招,突然收式。「亢龙有悔」最为刚烈,一旦击出,便难收回,何况乔峰始料不及,这一掌尽数落在玄慈身上,呼得一声,玄慈身子未退,衣服向后高高扬起,硬生生受了这一掌。乔峰大吃一惊,叫道:「这是为何?」玄慈口溢鲜血,身子发抖,缓缓盘腿坐下,微笑答道:「我做错在先,自应先受你一掌。」乔峰微一沉吟,叹道:「也罢!」再次做式「亢龙有悔」。众僧大呼,皆知玄慈受了重伤,绝难抵挡。玄寂叫道:「不可无礼!」正要相救,却见乔峰回掌击在自己胸口,登时如玄慈一般,背后衣服膨胀鼓起,随即面色惨白,喷出一口鲜血。「我……受恩在后,也该还你一掌。」乔峰说完站立不住,不得不单膝跪下,他击自己这一掌毫不藏私,竟也是用足了内力。玄慈呵呵笑道:「不错,如今都还了对方人情,咱们再来过。」说完,高声喝道:「少林众弟子听着,诸多恩怨皆由三十年前引起,我与乔施主决斗,无论谁胜谁负,都还清了对方孽债,此战过后,所有过失算在老衲身上,绝不容有人在少林寺趁机寻仇,尔等听清否?」众僧肃然应是。玄慈望着乔峰,欣慰一笑,忽然盯着从乔峰怀里落出来的另一封书信,眼露惊诧,张口欲语,终于没有说出。原来他毕竟年事已高,受伤又极重,高声说话时已用尽最后一丝内力,此时倏忽圆寂。众僧见玄慈深深垂下头,知他圆寂归西,皆双手合十,高诵一声佛号。阿朱发觉玄慈死前神色有异,到乔峰身前拿起那封信,正是勾邀乔峰而来的那封匿名书信。阿朱左手拿起三十年前慕容兴的那封信,将两信并在眼前,登时一怔,越瞧越惊,瞧出两封信的笔迹竟然出自一人之手。乔峰这时父母之仇已报,可心里殊无半分兴奋,而是想起了从前玄慈对他的呵护严教,不由悲从中来,向玄慈通通磕头,心痛如绞,又喷出一口血来。人群中跳出一人来,叫道:「乔峰,你这逆贼!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,今日要你偿命!」此人一带头,众豪纷纷怒骂,几人见乔峰口喷鲜血,心想真是天赐良机,抽刀便跳了出来。阿朱叫道:「你们做什么,玄慈大师有言在先,你们不得趁机寻仇。」接着问玄寂道:「你们说,是不是?」玄寂只得道:「不错!」诵声佛号,施令道:「少林寺众罗汉听着,奉方丈法旨,今日有谁伤害乔施主,绝不容他下山。」五百僧兵齐道声是,吓得那几人不声不响退了回去。阿朱见此将两信藏在怀中,隐去人群,一边察看场中,一边疑念急转,揣测事件来由。石清走向玄寂,道:「今日此来,原为推举玄慈方丈为盟主,不想出现此种不幸,我等就此别过。」石清话音刚落,一个尖细声音道:「少林方丈既然圆寂,我丐帮愿奉石庄主依旧为盟主,不知少林什么意思?」这话正是花脸假面的梦中人所发。玄寂面露犹豫,已有人高声呼应:「少林算什么?我等只奉石庄主为盟主!」群豪见玄寂护佑乔峰,已对少林大为不满。玄寂见此情形,无奈道:「既然如此,只要不违我佛降妖伏魔之本义,少林愿听石庄主调遣。」群豪千里迢迢赶到少林,一部分是听到了消息来看热闹,另一部分是收到了石清的英雄帖,大多数人原本既奉石清为盟主,此时更无异议,有少部分人没有附议,但也无关大局。一名丐帮弟子掏出英雄帖,哼道:「今日若仍是乔帮主在,绝不会折了丐帮威风,听命从人。」说罢,将英雄帖撕成两半,愤怒掷地。阿朱正在旁边,听他夸奖乔峰,投去感激一笑,转眼瞧见地上被撕成两片的英雄帖,面露狐疑,上前捡起。另有一人突然走到乔峰几丈远处,似愤怒已极,向乔峰狠狠吐了一口,浓痰黏在乔峰脸上,煞是惊心,十八个契丹武士激愤地握紧了双拳,但没有命令不敢妄为。乔峰却毫无所动,此时正默忆前事,其中的恩怨实难分明,但觉身周和心底都是一片茫然。但他平日何等豪气霸道,刚才也一直威风凛凛。那人只为泄一时怨气,不想轻易击中,反倒心生不安,愣了片刻,扭身便走,心内的怨气已消去不少。接着另有人依法施为,走上前来恶狠狠吐一口。乔峰依然无动于衷,众人惊讶,不知他是在忏悔,还是重伤不能反抗。人群开始骚动,凡怨乔峰之人,一个接一个走去,都是吐一口便走。渐渐的,与乔峰无怨无仇之人,也壮起胆吐了一口,但觉有了这一口便不虚少室山之行。丐帮也有多人过去,却是连吐三口,再恭敬鞠躬。原来依丐帮规矩,凡新旧帮主交替,或逢重大聚会,丐帮之人便要向帮主连吐三口,以示敬意,这是丐帮最尊贵礼节。这些人如此示礼,已公开表露出对现任帮主的极大不满,及对乔峰的眷敬。乔峰自知其意,平常人受到如此唾贱,早已要不堪忍受,而乔峰在丐帮时已习惯如此场景,只是心中一酸,他自被逐出丐帮,只道人人视他如寇仇,没料到仍有许多热诚的旧时兄弟,不禁热血上涌,在喷唾声中,虎目含泪。